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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欣/默欣】杀死最后的夜晚

    *默欣中心向,有响欣描写

    *有路人情节,但被老默接手

    *有对原作未提及剧情的想象

    老默本名陈金默,小名狗娃。从这名儿就能看出来,他爹妈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安分守己。沉默是金嘛。

    第一次和安欣见面,他带着镣铐,安欣坐在他对面,低着头记笔记,指甲圆润干净。老默看着自己黝黑的指甲,安静地攥紧了拳头。

    出狱那天监狱停水了,老默却坚持要洗手,不洗不走人。狱警拿他没办法,开了瓶矿泉水,往他黄黑的皮上浇。清泉似的水里,老默把一双手搓得干干净净,是金盆洗手的意思。

    他不想辜负安欣的好意——那是十几年没见过的稀罕物件。

    回去的路上,老默遇见了唐小虎,过去一起在旧厂街压场子的。唐小虎穿得上流,老默扯了扯身上略紧的夹克,说:“小虎,好久不见,你们兄弟俩还好吗?”

    小虎单手握着方向盘:“我哥……犯了点事,进去了。默哥,我带你去见阿强吧,他现在可厉害了。”

    看到高启强的一瞬间,老默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他是个精明的猎手,高启强却是个高明的商人,三言两语就把利害摆在了天平上,逼得老默按照他的意思选。

    高启强捏着杯托,摇晃着里边的红酒,微笑着:“老默,你不是会杀鱼吗?我那个鱼档啊,可以给你开。”

    白金瀚的音乐震天响,老默盯着高启强的眼睛,后者势在必得地注视着他。他移开视线,眼前浮现那张审讯桌,桌上贴着“刻苦改造,重新做人”。安欣坐在桌子后面,转着笔朝他笑,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铁栏杆。

    那是黑与白的界线,生与死仍不可逾越。

    灯红酒绿中,老默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喉咙有些渴,于是他接过高启强递过来的高脚酒杯,抓着杯肚,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酸中带甜,涩中带苦,是他从来没尝过的味道。喉结轻微滚动,吞下所有的算计。

    高启强一直凝视着他,直到老默把酒全部咽下,才重新换上笑脸。气氛陡然一转,衣着暴露的男男女女重新大笑着摇起头。老默站在高启强身边,被人拉着喝酒。他知道,自己算是入伙了。

    许是酒精过旺,当晚老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旧厂街旁边的工厂停工几年了,除了偶尔响起的酒鬼呕吐声,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心跳声。老默睁着眼睛看脱落的天花板,想起的并非刚刚雪白的大腿,而是安欣严实的警服。

    夜晚的风停滞在小小的屋子里,不流通的空气生产出沉闷。老默翻了个身,—— 安欣;又翻了个身,——安欣。

    安欣,安欣。安欣。他把这个名字放在舌尖嚼来嚼去,那是呼唤情人的声音。老默试着想象了一下安欣没穿警服的样子,脑海里出现画面的一瞬间他就口干舌燥,心脏在耳边砰砰直跳。

    想象力和记忆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两股力量:前者让他看见一具令人血脉贲张的光裸躯体,后者让他悲哀地发现这具躯体上还印着警号——022119,刻进他骨髓的六个数字。

    老天爷,他一个鳏夫为什么会对着男人硬?那个男人甚至不在场。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小默就是硬了,在凌晨两点精神抖擞。老默叹了口气,闭上眼,破罐破摔地把手伸进了鼓囊囊的裤裆里。

    第二天早上,老默徒步去公安局找安欣。他昨晚几乎一夜没睡,眼球里全是血丝。十几公里路,他吹着冷风走,从熹微走到日出。他在想一个究极问题,关于活着,关于爱情。

    公安局的牌子就在眼前,老默头一次感到畏惧。待会见到安欣,应该说什么?

    安欣,我喜欢你!小默如是说。然而老默不知道,他只是想看看安欣。昨晚他想着安欣射了一手,某种程度上,他得对安欣负责。至于安欣要不要他的负责,另当别论。

    老默靠在保卫室门口等保安打电话,嘴里哼着不知名小调。他没戴鸭舌帽,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但是老默毫不在乎,甚至有些享受。

    他已经决定不接手高启强的档口,鱼腥味重,孩子不喜欢。安欣好像不喜欢吃鱼,所以他以后也不用去那个档口买鱼。他跟高启强就这么断掉,权当拿当年那瓶酒换,高启强应当不会继续纠缠。

    刚幻想到安欣退休那年,保安挂掉了电话,对他说:“安欣不在,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吧,我转告他。”

    老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在?为什么?”

    保安说:“我见他昨天就和队友开车出去了,没见回来。估计是去查案吧。”

    老默的声音有些低沉:“一夜没回来?”

    保安说:“一夜没回来。车是单位的,用完必须还。车没回来就是人没回来。”

    老默点着头,喃喃说:“查案好,查案好啊。”

    他看着手里的果篮,最底下压了张他亲手写的贺卡。字迹爬来爬去,笔画勾连,像阴沟里的老鼠。保安问他果篮怎么办,老默抬起头笑了笑,说,您直接给他吧,不用说我的名字。

    其实贺卡上有署名,不是“陈金默”,而是“老默”。他怕直接写大名,安欣想不起他。

    回去的路上,老默在路边吃了一碗粉。什么味的记不清了,因为他一口都没吃。粉端上来的时候,他看见一辆车在巷子里停下,没人拉开车门下来。驾驶座上的男人他在电视上见过,好像是叫李响。

    驾驶座上的男人拉下遮光板,做贼似的看了看四周。然后他侧过身,慢吞吞地吻了副驾驶睡着的男人。

    老默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副驾驶那人的下颌线,他昨晚刚在梦里摸过。

    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干涩。老默忽然觉得卖鱼也没那么糟,每天和水打交道,起码眼睛不会干得流泪。

    安欣收东西从来不检查,对于那个果篮,他疑惑了一整天,最后分给了办公室的同事。这个习惯不好,不然他就不会被匿名包裹迷晕。

    包裹是某一天忽然出现在安欣门口的,黑色塑料袋上全是泥水。下班回家的他毫无防范地在家门口拆开了这个包裹,然后被大剂量的挥发式迷药放倒在自家门口。

    老默今天收摊的时间稍微早了一点。卖完最后一条鱼,他就火急火燎地背上包,往安欣家里赶,一路上眼皮狂跳。沿海城市的天总是变得很快,眨眼间天上已堆了云,热风从脚底升上来,把两边的棚户吹得声音极大。他握紧袖子里的折叠匕首,借着砂砾乱飞的风,踢开了安欣半掩的家门。

    迷晕安欣的人还没走,准确来说,是还没完事。他先是被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又被老默的眼神吓得半死,连忙抽出那根东西,发出“啵”的一声。安欣的手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在床头,无力地交叠着。他的手还停在安欣头顶,拿黑色的领带缠安欣的眼睛。老默认出来是安欣上班经常系那条。

    “大哥,”那人试探着叫了一声,随即被老默的气场震得结巴,“大大大哥!我不是安欣!你别杀我!”

    老默的眼睛微微垂着看他,不像看人,倒像屠夫看猪rou的眼神。那人忍不住退了几步,连忙把裤子提上:“安欣在这,给你捆好了!”

    老默手里的匕首亮着渗人的冷光,他声音沙哑地问:“你是谁?”

    “我就是一刚出狱的!之前在号子里,一直惦记着他,这不出来就来找他快活了吗……”

    “你对他干什么了?”

    “下了点药,不多,估计快醒了。所以我才想着把他蒙上,然后你就来了……哥你放心!今天我从没见过你!”

    老默从舌尖吐出一个字:“滚。”

    那人大喜过望,连滚带爬走了。老默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那人甚至贴心地替老默关上了门。

    夏夜独有的潮湿和闷热在小小的屋子里成倍增长,夕阳的光落在安欣的警服上。那人猴急得没脱安欣的衣服,只把两条长腿剥了出来。此刻两条腿紧紧并在一起,还在无意识地夹腿。方才老默打断的是他的干性高潮。

    他想扒掉安欣的警服,无奈安欣的手腕捆在一起,衣服脱不下来。薄薄的夏季警服堆叠在安欣头顶,注视这场接力性爱。老默把警服的正面翻出来,用手指摩挲胸口刺绣的数字。

    警号,022119。

    安欣里面穿的普通白T恤,老默继续把白T恤卷上去,捏住安欣的rutou。安欣难耐地哼了一声,抬起屁股,露出床单上的大滩水渍。老默在他的屁股上按了按,动作轻得像是要测试这个屁股的弹性。

    他按了几下,把安欣翻过去,掰开安欣的臀缝。xue口被男人的粗大干得深红,颇有些合不拢的意思。他试探性地用食指碰了碰,xue口立马含住了他的指尖。

    老默顺手把食指插进去,咕叽咕叽地捣弄,嘲笑道:“安警官,看看吧,这就是你随便对别人好的下场。”安欣的xue口瑟缩着,没有回答。

    老默又伸进一根手指,撑开窄小的xue口。过了一会,想象中的乳白液体并未流出,法反倒是透明的yin水淌了老默满手。老默感到一阵庆幸,那人还没来得及射在安欣里面。紧接着他开始唾弃自己:安欣刚刚有没有被内射,影响吗?他还不是会插进去,就着上一个人的jingye在里面放肆?

    老默把安欣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悲哀地发现安欣的身体处于开苞但未成熟的状态。那人没做多久,老默就破门而入,安欣尚未得到完全的开发。他还没有靠后xue射过,但以安欣现在的状况,只要老默随便插几下,安欣就会抽搐着射出来。

    作为一个正直善良的警官,安欣显然从来没有被人cao过。他的声音适合劝人,不适合呻吟;他的腿适合奔跑,不适合跪趴;他的手适合握枪,不适合抓紧床单。他适合在阳光下敬礼,而不是在夕阳里射精。

    打碎安欣的机会,此时此刻,就捏在老默手里。

    老默啐了口唾沫,握住安欣的腿,猛地插了进去。安欣像挤牙膏一样,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长长的喘泣。刚被干过的xue里又湿又软,瑟缩着接受了新一轮的侵犯。老默额头上青筋突起,掐着安欣的大腿根,轻而易举地把身下的人对折成更方便深入的姿势。

    他就是这么狼心狗肺的人。安欣帮了他那么多,他只学会了恩将仇报。

    薄薄的床板被激烈的动作震得哐哐作响,老默像老牛耕田一样,沉重地动作着。汗水从老默的下颌滑落,滴在安欣的胸口。安欣似乎被烫到了,后xue剧烈收缩着,前端跳了跳,点点白浊洒在他自己的胸腹。

    他被cao高潮了。

    老默伸手抚摸安欣guntang绯红的脸颊,直到现在,这个人现在还没有要醒的迹象。他轻轻掐住安欣的下巴,回忆着在粉摊看见的画面,把嘴唇贴了上去。

    松开的时候,安欣的脸已经被他捏出了红印。他的嘴唇又红又艳,仿佛涂了口红。老默心情很好地用手指伸进去弄了几下,因为他想起那天李响吻安欣的时候,安欣也没有醒。

    安欣一直在低低呻吟,他想抓紧床单,被捆住的手却够不着,那个男人起码用麻绳捆了十圈。他的腰腹黏着自己的浊液,身下的床单早就湿透了,再也吸不进一滴汗水,或是别的什么。

    老默保持着抽插的频率,把安欣的T恤放下来,又把警服扣好。现在安欣看起来又是那个正直的警官了——如果不看他一塌糊涂的下半身的话。几分钟后老默愉快地射在了安警官的后xue里,用自己的体液污染了这具身体。

    窗外,暴雨终于倾泻,太阳完全落山了。

    安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窗户开着,雨后凉爽的空气涌动着,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安欣摸了摸盖着的被子,又迟钝地去摸后脑勺。

    记忆停留在拆开包裹的瞬间,再往后的内容隔着毛玻璃,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不知道自己惹了谁,但从现状看,应该不是血海深仇。

    他翻身下床,想把窗户关上。脚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安欣被冰得缩回脚。然而奇怪的酸软感接管了双腿,安欣好像踩在蹦床上,摇摇晃晃,找不到支点。慌乱中安欣抓住床单,平铺的床单承载不住安欣的重量,卷着他滚到了地上。

    安欣裹在床单里,摔得头晕眼花,耳边嗡嗡作响。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抗议声,他费力地撑起身,被浓烈的麝香味包围。安欣的鼻尖蹭过床单,湿漉漉的,让他想起小狗的鼻头。

    他坐直了身子,惊讶地发现手腕不知何时磨破了皮。忽然,安欣感觉身下有什么动静,仿佛水库开闸泄洪。他压下心头的怪异,探手去摸。一手黏腻,还有布料的触感。

    他颤着手,一点点把布料扯出来。红肿的后xue再次被摩擦,刺痛带中竟然生出阵阵痒意。xue口蚌壳般翕合,好像没吃够似的。

    安欣耳根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他咬着牙,坚定地把那团布料往外拉。布料脱出时,他已经大汗淋漓,恍惚间像是分娩了一次。

    后xue里乱七八糟的液体失去阻塞,在重力的作用下倾泄而出。很快安欣身下就一片狼藉,本就已经被弄脏的床单现在更脏了。

    安欣近乎机械地把它拎到眼前,发现这团被浸透的布料竟然是他的领带。他愣愣地望着它,像是看到什么魔鬼,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安欣慢慢收起双腿,抱住自己,把头埋在自己搭建的空间里。

    风雨过后的房间里,响起低低的抽泣声,又逐渐上升到嚎啕大哭。

    那之后,老默断了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专心卖鱼,兼职做刀。他实在是一把太过锐利的刀,高启强都不敢轻易动用,生怕割了自己的手。所以老默大部分时间都在菜市场捞鱼,杀鱼,卖鱼。

    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在高启强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看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高启强一人得道,小龙和小虎也跟着升天,再也不做市场管理员了。十多年前他站这里收租金,十多年后他坐这里交租金,当真是世事难料。

    有时候老默想,要是当初自己没去抢出租车,仍然住在旧厂街,是不是就能在另一个时间点遇见安欣。他可能还是个行事张狂的收租的,按照他的脾气,大概率会在某天欺负一个小贩。于是安欣就会出现,先安抚小贩的情绪,然后语气温和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默从幻想里回过神,发现唐小虎站在他面前。他微微抬着下巴,问:“什么事?”

    唐小虎说:“默哥,强哥说他想吃鱼了。”

    老默怔了一下,感到一股荒谬。每次他想起安欣的时候,都是他陷得更深的时候。他点点头,说:“我之后去找他。”

    唐小虎“哎”了一声,说:“那,默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

    老默叫住他:“你想吃鱼吗?拿条鱼走吧,新鲜的。”说着,他已经拿起了绿色的网。

    唐小虎拨浪鼓似的摇头:“不用了默哥,不用了!我……我不爱吃鱼。”

    老默看着他,说:“行,你走吧。”说完就低头侍弄起玻璃缸里的鱼来。唐小虎后退几步,见老默是真的放他走,一溜烟就没影了。

    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怕老默,面对高启强他都没带这么怕的。老默看人的眼神跟高启强不一样,高启强看人带着算计,老默看人带着冰冷,能把人活生生冻死。

    第三个鱼缸里,纵横交错的氧气管之间,漂着一条翻白的鱼。鱼鳃有气无力地翕合,眼瞅着就要死了。老默搬过小板凳坐下,津津有味地观察这条鱼从奄奄一息到一命呜呼。他见过很多人的死亡,这条鱼的死亡开启了他观察日记新的篇章。

    这本日记的第一页,起源于他的父亲。

    老默的爹死在他十五岁那年,不早也不晚,他既可以继续做顽劣的狗娃,也可以继承他爹撑起的杀人事业。警察都说他爹穿着老默站在路口看了看,迈开腿,踩到两条道上。他背着旧书包去找在京海打工的母亲,旧书包里装着他爹留下的白衣。白衣上边的血干涸成满是霉菌的黑色,带着令人胆颤的威严。

    老默去刑场悄悄捡白衣那晚,监狱高墙上的大灯照在他身上。他被光刺了眼,抱着头狂奔回家。

    他爹判的巫医骗财罪。公安局的人说,他爹坚持反动立场,大肆进行封建迷信活动,抗拒改造,屡教不改,态度顽劣,必须枪毙。

    老默不懂了,不就是看病之前拜个神吗,怎么就成巫医了?病治不治得好,这事听天命。治得好感恩戴德,治不好就是骗钱,哪有这样的?他爹好歹也在医院里学过七八年呢。

    他爹行刑那天,身上穿还是这件从医院偷的白衣。警察踢开门时,他爹还在病床前仰天磕地,求病人家属别怪他。

    老默没见着他爹最后一面,没人见得着,他和他爹的距离是墙内外、生与死的距离。听监狱的人说,他爹中了枪子,还能唱歌,歌声凄厉,一边唱一边吐血,血全部流在衣服上了。

    安欣说不可能,为了保证犯人不遭受额外的痛苦,枪毙的时候会多开几枪。

    老默说,要是枪买不起子弹呢。

    安欣咀嚼的速度慢了。他腮帮子鼓鼓的,刚塞了一大口,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怎么可能,这是违反条例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肠粉摊子上吃粉。那时老默的档口已经稳定,安欣听说那个犯人重新融入了社会,特地来见他一面。安欣腕上的表搁在桌上,秒针一格一格地走。老默贪婪地望着安欣的发顶,头一次这么恨摊主偷工减料。

    听到安欣死不悔改的回答,老默看着安欣,笑了。他说,应该是吧。不聊这个了,吃!说完埋头咬了一大口粉。

    今天的蛋没摊均匀,酱料堆在这一口,咸得咽不下。

    后来他们再没谈起过这个问题。这场对话给老默唯一的启示是:在枪里装满子弹,是对人命的尊重。

    高启强找他办最后一件事,他们站在天台上,风几乎要把老默的鸭舌帽掀翻。他沉默地听完高启强的苦衷,抬头看了看京海的天。大风天没有云,自然也不会下雨。

    老默收回视线,说:“好。”

    雪白的光里,用沉重的枪口顶着安欣的额头时,老默想的就是那场对话。安警官很尊重他,他也很尊重安警官。

    他是巫医和女工的儿子,生在蓬勃的年代,那时旧厂街还不叫旧厂街,居民楼周围也没有高楼。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尚能靠勤勉弥补,尊重的价格还没有那么高。老默的母亲在厂里做纺织工,每天捻线,手指头永远缠着胶布。这时她的荷包付完母子的生活费,还能挤出几张交给旧厂街夜校。

    夜校昏黄的灯光下,老默膝上摊着课本,沉默地望着黑板。老师在教拼音,同学们跟读的声音歪歪扭扭,老默一言不发。村里的老师从来不教音标,黑板上的鬼画符字母对打小聪明的老默来说,是一种无力的刺痛。

    靠着包里的白衣和夜校的沉默寡言,老默在厂里年轻一辈中混得风生水起。他们管他叫“默哥”,一群人呼啦啦走到街头,对着路过的人大呼小叫,又气吁吁走到街尾,弯腰给老默点上一根烟。暮色中老默仰头吐出一口烟,头顶的电线把天空割得七零八落。

    十八岁那年,母亲病了。老默心急如焚,到处找工作,没人要他。居民楼里的夫妻争吵声日益响亮,老默的家里日益沉闷。楼下的维修小广告越贴越厚,又被好不容易上岗的年轻清洁工一把扯掉。工厂门口的招牌摇摇欲坠了几个月,最后在京海的大风天轰隆一声掉在地上。

    此时老默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她用嶙峋的手骨抓住老默结实的胳膊,惊恐地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老默低着头,轻声说:妈,没什么事,就是工厂的牌子没了。

    他的母亲听到这句话,瘫回床上,睁着眼睛喃喃道,没了?厂子没了?

    老默说,嗯,没了。

    母亲问,那我的保险呢?

    老默沉默不语。他的沉默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这种时候,多说一句都显得像谋杀。有时,他感觉自己正逐渐被沉默消融成一尊行走的、面目模糊的石像。

    母亲“啊”了一声,再也没了声音。满是霉味的小屋里,老默迟钝地看向窗外。窗外阴云密布,今日京海有暴雨。

    他把白衣和母亲一起火化,烈焰吞噬了父的血,母的rou。他的感情也燃尽了,余下一具没有血rou的雕像。

    从前的兄弟们早就不再与他来往,各自支撑各人的生活,老默没人说话,也不想说话。厨房的刀板生了霉,他照旧用;居民楼到了期,他照旧住。废话,厂子都倒闭了,谁来赶你?再说了,没人管的地方,最适合他这种“做工”的人。

    楼上的阿强每天经过他的房门口,总是行色匆匆,眉毛耷拉着,从肺里呼出浑浊的空气。旧厂街周围聚集着全京海的工厂,衣服晾在外面半天,白衬衫就变成了黑衬衫。工厂倒闭之后,空气质量有所好转,后遗症仍然留在那一辈人身上。

    高启强第一次和他打招呼时,老默点点头,没说话;第二次高启强给他带了一根剩下的烟,老默略显生涩地点上火,沙哑地说,谢谢啊;第三次高启强还没开口,老默已经把一瓶酒塞到阿强怀里:一起喝点?

    酒是老默“做工”挣的,他没文化,不惜命,想来想去,唯一能干的就是这活计。他直接用手掰掉瓶颈,往高启强杯子里倒酒,淡黄的酒里闪着玻璃渣子。高启强惊讶地望着他,而后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一饮而尽。后来老默想,自己的“手艺”大概就是那时暴露的。

    天台风大,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然塑料杯子就会被刮走。老默问:“阿强,你现在做什么活计?”

    高启强说:“嗨,就是在菜市场卖鱼。”

    老默拉长声音:“哦——卖鱼!那你刀工应当很好吧?我这有个需要刀工的活计,要不要做?”

    高启强深深地看了老默一眼,说:“我这刀工,也就能杀杀鱼了。别的啊,我做不了。”

    老默点点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悄悄把另一只手藏进袖管——那只手今天刚像杀鱼一样剖开了另一个人的肚皮。

    他拉高启强入伙不为别的,单纯是觉得赚得多。他知道高启强一个人带弟弟meimei有多不容易,处处都要用钱,不像他一个人好养活。高启强的拒绝他也不意外,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无牵无挂。

    像他一样无牵无挂的人,老默一辈子只见过一个,那个人就是安欣。安欣是个好人,老默如此形容他。他的好就像监狱的探照灯,照哪哪亮。老默这种走夜路惯了的人,乍见这灯,就像看见了灯塔,没事就要往那个方向看看,好像这样就能到达彼岸。

    后来他明白了,光的尽头是高墙,他拿一辈子也撞不开。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刺鼻,老默闻不见安欣身上的味道。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捕捉到一丝古龙香。安欣不用香水,相似的味道他只在高启强身上闻过。

    他握着安欣肩膀的力道不由自主加大,身前的人低低闷哼一声,老默就条件反射松了劲。他按着安欣往前走,仿佛对在场的人展示自己的猎物。两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安欣没老默高,步子小,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老默用枪口抵住安欣的太阳xue,对在场的人说:“往后撤。”

    安欣一直在深呼吸,他隐忍地做了个手势。“小陆,让全楼的人撤到安全区。”警察们互相对视着,不肯动作。安欣闭上眼,哑着嗓子说:“走……走。”警察们终于慢慢后退,离开了顶层。

    安欣说:“老默,只剩你和我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老默没说话,他架着安欣,退进一间无人的空病房。空气里的灰尘被他们吓了一跳,在红蓝光里飞舞。楼下的警车鸣着尖锐的警笛,安欣被老默反剪双手,粗鲁地按在了房门上。他的头狠狠磕在玻璃上,眼前黑了一瞬,反抗的力道也懈了。

    身后的人一手摁着他,一手从下摆摸进衣服里,冰凉粗糙的大手在腰背急切地抚摸着。安欣的脸贴着竖长的玻璃,即使知道整层楼都没人,安欣仍是又惊又气:“老默!你干什么?!”

    老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咬牙切齿地问:“高启强cao你了吗?嗯?”

    “……”

    老默读懂了窒息的沉默。他猛地掐过安欣的下巴,凶狠地噬吻起他的嘴唇。安欣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挣扎不得,一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老默松开安欣,没再看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安欣站在原地,走廊上传来一间又一间房门被粗暴推开的巨大响声。老默喘着粗气,寻找此行的目标。他现在是被怒火灌满的气球,急切需要一个发泄口。

    走廊尽头的病房亮着灯,隔着绿色的玻璃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安欣追了过来,老默赶在他之前踢开了房门。他掀开床单,愕然发现这人是安欣的徒弟。他转头去看安欣,安欣喘着气,皱眉望他,神色紧张。

    老默明白,他又被骗了,不过还好,没有下次了。

    枪声响起,混乱中,老默被流弹击中。他靠坐在地上,体温和血液一起迅速流失,眼前阵阵发黑。

    他握着假按钮,大睁着眼,努力看向安欣的方向,招呼安欣过来。安欣没有任何迟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身边。老默忍不住扯出一个细小但真心的微笑。

    “我有个事跟你说……不,两个事。”

    “不管什么事,你先把按钮放下。有什么事我们之后再谈,可以吗?”

    安欣蹲在地上,和老默平视,老默可以望见安欣扣得高高的领口。安欣眼底盈着一层水光,像是汗,又像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的眼神老默很熟悉,劝人改性,劝人自新,劝人苦海回身。

    “是我……杀了你师父。李响的确骗了你。”

    安欣的表情瞬间变了。一种陌生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他轻声问:“还有件事呢?”

    “那天傍晚……你不要跟高启强走太近,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默眼前越来越模糊,瞳孔逐渐涣散。耳边安欣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他只听清了最后一句:

    “老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默望着天花板,黑暗慢慢包围了他,他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从此以后,他跟安欣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生与死是一堵高墙,他最终还是走进了满是铁丝网的墙内。

    “我陈金默,卖鱼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