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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前情旧事不必提

    前情旧事不必提

    “夫君于奴无意,当真止为婆母么?”

    瑗珂一双媚眼泣露直望在澄信眼底,将澄信望得一惊。

    瑗珂见澄信无言,更滚下泪来,屈身跪了在澄信身前。澄信连忙去扶,瑗珂死死跪定摇头不肯起身。

    “媳妇请起,此言从何说起!”澄信拉不起瑗珂,攒眉屈下身去。

    瑗珂低眉饮泣,好一阵才道:“家主高义……为怜惜奴强指鸳鸯——可又何曾问过夫君意思?”

    “奴高矮胖瘦、贤愚不肖,夫君何曾晓得!难怪大哥哥执意不从,夫君又如何想?”瑗珂流泪不止,“更何况……分明是兄长妻室,一夜风起,转头却成自己妻房,夫君如何自处!”

    澄信兀地似一拳砸在胸上,呼吸几乎一滞,缄口强自定神。

    瑗珂咽泪还道:“十三的年纪……懂得些甚么?忽就成人夫婿,终身落定,如何不怕呢!想来家主之命不能驳回……夫君怎能不厌极了奴!”

    瑗珂说着悲泣出声接不下去,澄信心底“幢幢”几乎白了面孔,却不敢露,再三静神,强拎起一抹笑容,温声道:

    “媳妇多虑了。”

    他边说,就去搀瑗珂。瑗珂却不肯起,痴痴望定澄信,澄信勉力再笑一笑,

    “当日亲事,潇池自是应允的。”

    澄信再扶一把,瑗珂执意不动,澄信只得随她跪着。

    “吾族虽陋,亦不至强点鸳鸯。当日种种,媳妇家世品格、先祖旧事,自是一五一十说与池儿,池儿应允了的。”

    瑗珂怔然,挂了泪珠孩童一般。澄信不躲,望回她微笑一笑。

    “媳妇多虑了。”

    “当……真?”

    澄信点一点头。“犬子虽拙,唯‘诚’之一字不敢轻慢。既是簪花披红登得亲迎花船,便是一片挚诚付与小姐,小姐如何要疑之?”

    瑗珂连忙摇头垂首,澄信微笑剪住。

    两人皆无话。过片晌,澄信微笑。

    “池儿当日之言,媳妇自然记得。”

    瑗珂深低了头沉默一阵,一会儿红了面孔。澄信微笑,才要扶她起身,瑗珂却又变了颜色,眼眶一红,再垂下泪来。

    “可如今不是了!是奴辜负了!”

    说完这句,瑗珂泪如涌泉。

    澄信一诧,收回臂膀。

    瑗珂跪远些头深深伏在地上,泣声道:“儿妇……奴……罪无可恕!”

    澄信深深攒眉,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暗自“幢幢”。

    瑗珂终于崩溃,再无力迂回,流泪直言道:“是奴愧对夫君,愧对一个‘诚’字!”

    屋外雷声更响了些,电闪雷鸣。膝下金砖已生着些寒气。澄信没有动。

    瑗珂再深深磕一个头。“奴心有愧,夫君那夜问奴,奴心中是夫君,昶儿,还是谁都不曾有……”

    瑗珂抬头,

    “奴与昶儿……”

    “不必说了。”

    澄信立刻出声拦道,更擎紧双臂强将人搀起,拉一把灯挂椅让她坐了,自拍一拍膝上。

    “幼子糊涂,一时的气话。”澄信理一理衣袖,“媳妇何必当真。”

    瑗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好容易鼓起勇气,今日不说,何时再说!她再唤一声“老爷”,

    “老爷容禀,奴……”

    澄信一抬手,“不必。”

    瑗珂不敢强辩,红了面孔暗咬银牙,满面的欲言又止。

    澄信望一眼,低叹一口气。

    “是为太守府尊?”

    瑗珂一怔,登时泪水盈目,双眸如筛碎星。老爷竟是懂得的!

    澄信道:“亲迎日事,犬子三缄其口不曾对人言。然而兄长在侧,鄙人亦借耳闻之。——事已过去,媳妇原不必提。”

    “……以姜臬台、令继弟情状,鄙人擅自揣度,大抵为旧恨难平,置气于臬台罢。”

    瑗珂几乎话都说不出了,怔怔然目眩神迷,双颊guntang。澄信再叹一回。

    “莫说鄙人窃有揣度,便是池儿,亦未必为的令继弟含酸。”

    瑗珂面孔一红。

    “何况,当日弊族强聘,便当真有甚么——”瑗珂急得立起,澄信摆摆手教她坐,“自是子虚乌有。便真有,亦是弊族棒打鸳鸯、作孽不浅,又于小姐何干?”

    瑗珂彻底怔住,绝不曾想老爷会这样说,一时间神思眩然,几不觉此身何处。

    澄信亦沉默一阵。

    “此事再不必提了。”他咬字沉声道。

    瑗珂恍惚着,福身称“是”。

    澄信瞅儿妇一回,见她恍恍然,便欲打发她离去,才张口,却又缄住思忖一回,转了话头:

    “前尘旧事,至此已向小姐一一剖白。至于池儿这二年之事……”

    瑗珂悠悠回神,只听老爷说着:“二年又二年……着实惭愧……”

    “……老爷如何料定……再二载……便好呢……”瑗珂仍带些恍惚。

    澄信默一回,“并非二载痊愈,而是二载为期。池儿此疾原为心结,鄙人多方求医,医者皆言难料其期。况需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或许明日既愈,或许……终身如此。”

    “小姐二载前于归,已被吾族迁延,如今更要屈尊。是以鄙人擅自主张,愿与小姐更定二载之约。二载过时,池儿仍复如此,吾族愿全小姐妆奁,凭小姐再嫁由己,或无他志,则另置庄田奉养小姐,一从未嫁女之礼。”

    澄信联袂深揖,瑗珂心下震撼,立起身来。

    “……那么……池儿……”

    “……便说池儿一心向道,自愿摒弃女色。——小姐放心,届时自是和离,必不从七出之礼。”

    瑗珂攒眉瞧着澄信,倒像瞧着一门官司。方才那些话……当算得仁至义尽了。瑗珂挑不出错处,可如何心头这般空空荡荡,仿佛戳着她心一般……他……他说了甚么呢?

    瑗珂茫然,攒眉瞧着澄信,澄信见她面色不善,低头瞬几瞬眼睛,一阵搜肠刮肚。啊……是了!

    “此事家主及主母已知其大略,准吾主张。于子嗣事,小姐不必忧虑,后堂必不至谗言议论,污小姐之闺声也。”

    瑗珂只听着,细眉弯弯,眉尖蹙起。澄信说完不见瑗珂回答,低头一瞧,儿妇怅然若失,眉间颦蹙,说不出的怅然。澄信自觉一灰,半晌才道:

    “吾族自知愧对小姐,两载辰光,不能略减小姐失祜之痛,反增愁烦,如此愧对令尊……若有何事鄙人能够代劳,请小姐务必直言,信必竭以全力……”

    澄信仍说着,一缕晨光忽斜斜穿过桐叶,透过窗牖打在澄信身上。澄信脸孔被映得金灿灿的,瑗珂一怔,瞧向窗外,竟不知何时天已晴了。

    澄信低头见瑗珂怔然别转着面孔,随她望去,亦怔住了。一两只鸟雀趁了蝉声未起,隔叶鸣唱起来。澄信听一阵,忽然回神,望一眼金乌,忙加紧了语速:

    “今日剖心一言,万祈小姐见谅失礼逾矩之罪。今后若有任何信可相助者,请小姐务必直言。如今天色不早,今日中元,怕家中午后有些动作。为小姐闺声,这便请小姐随辰儿回转罢。”

    他说罢略作一揖,再便急急踅至门首,指间打个暗语,小辰不知从哪里一下窜上来,澄信略一回首,小辰连忙上前给瑗珂作个揖,瑗珂回神,小辰往前指指,瑗珂再定一定神,随小辰离了山斋。

    已踅过榣馆,小辰悄松一口气,身后瑗珂忽然“啊!”的一声,将小辰几乎吓得跳起。

    她终于回过味来。若池儿不好,她……和他,和他们,和这家,便注定是别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