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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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只你一个知道怎么成?你得画个好的给我瞧瞧,要有颜色的,要画在我一下就能看见的地方。”左右那只笔是再显不出颜色来的,她将他的嘴角咬破个小口子,流出暗红的血。她下巴上也沾了些,心里觉着色儿不够鲜丽,怨不得他没人味儿呢,仍道:“画吧。” 从他成了冥主之后,看上去是被关在黄泉冥府,为赎己罪孽渡化千千万枉死冤魂,呕心沥血到分出十二瓣多才勉强称职。 实则已借机进为神体,这之后再没什么能伤他分毫,与此相应地也退去大部分伤痛感知。父神为鸿蒙使至今,悟得天机之第一人,为收拾自家孽子惹出来的烂摊子,散尽仙身,归化天地,仅存的这么点子私心,也无可厚非了。 早丧失大部分感受的,给守玉咬一口,竟疼得极鲜活。 痛感尖锐,消失得也快,照临“嘶”了声,一直拧着的眉间却舒展开了,“就你难伺候。” 守玉笑得轻佻,身子带动顶上布绳悠悠晃动,“你还伺候谁了,看你这手艺,伺候的也不好,还说我呢。” 他不知想起什么,眼神闪烁不定,叹道:“许是真不好,不然怎么就弄丢了你?” “来,我给你画个花,有个记号,不怕丢了,记号在显眼的地方,免得你老同旁人袒露心胸,还都用的是最笨的法子。” 守玉努起小嘴,老不情愿的,踮起脚撑直了身子,试图同他讨价还价,“还是花啊,多少回了怎就不厌呢,要么画个桃儿呢,鱼也行?” “那四个脚的大乌龟呢?” “那吐墨的章鱼呢,八个腿都细长长的,也不难画。”她又问道,跟着想起来花花岛的精怪们,还有那张绵软无边的大床…… 好久没有遇上与它一样好睡的寝具了呢,那东西也不知有无灵性,若是炼化得宜,令它多出变大变小的本事,随身带着,不知多好。 她的念头散漫,很不着调,痴痴想到——北海无边际,总会有生得秀气好看的,变了画作落在身上也好,不枉来此一遭。 作画的不接茬,守玉朝后绷得直, 不肯轻易就范,他便找个矮凳垫在脚下,站得更高,能够着后便专心于那笔尖一点,将细长花蕊描在她腕上凸起的那块骨头上,层层花瓣有条有致地勾向内外两侧。 ——是朵盛放的牡丹,若是换个角度,花形画意,与守玉背上的便如并蒂双生。他是有些功底的,只取一种颜色也能深浅有别,直到瓣瓣饱满,添无可添,仍未停笔,从花托底下弯出枝长长梗茎到她小臂,顺上去画个不停…… 良久,他道:“成了。” 守玉艰难地扭动手腕,伸着脖子看了会儿,挑不出难看,嗫喏着蹦出来个“也还行。” “既然如此,便听我的换个地方,这处着实小了,施展不开。”照临俯下身,亲她鼻尖。 她只顾仰着脸,专心打量那枝花,稳当当地接住了他凑过来的每个亲吻。 他亲得用劲,守玉看画用心,也不回一个两个的,倒没冷了他兴致。 花梗转进手腕内,还往下延去了好长一段,似是有更多细节枝叶被隐在手臂后侧,不可看尽,细红线条从肩膀后头绕出来的那一截,却光秃秃的,她确信他是故意的,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费尽心思,又用些无关紧要的平实线条妄图勾起她的兴趣。 是不大可能得逞的。 可守玉不经逗,她一下就看上那鲜红的花,看出来红花后头不止有红花,更有蜿蜒山路,崎岖群峰,有云海千万浮浪万千,有半棵葱茏铁树,有良辰时月圆人欢好,有歪歪扭扭似稚童才学成的喜字成双…… 引起她意动的,也不是寻常红线,短短钝钝的,像她曾有过的一条尾巴。 她似乎懵懂但准确地咬住他投下的钩,梦呓般道:“便听你的,师尊说了死者为大。” “什么?”照临一惊之下,非同小可,脚下的旋风起了一半,忽而势头拧转,呼啦啦砸向他脚筋,本是个御风能人,一招不慎,险些叫股子邪风绊个跟头。 “本冥主怎么就是死的了?”他扑倒在守玉怀里,兀自气急败坏着。 守玉吊在梁上,于此时却成了支柱,被搂紧了,还得勉力挺起腰肢撑住他的分量,差点没抻着筋,恶声恶气道:“你现在算是活人?” “不是。”照临踉跄几下后稳住,没再接着往她身上栽,能站稳了但再没对质理论的底气。他居冥府几百年,早没了活人气息。 守玉垂眼瞧着肚子上叫他撞花的凤羽,心疼极了,忍着哭腔道:“那不就得了?” “得什么得?” 照临烦闷不已,便伸长手扯掉上头绳带,重抱起她,跺了跺脚,悠悠风起,他们就从密室出来,打个晃去了卢游方的院子里。 照临原意是不惊动人,偷摸进去七少爷里屋新房,总归抱着的这岛上正经聘来的新夫人,谁敢说他不是七少爷本尊呢? 没想到,才一落脚,就看见已然挤了满屋子的人。小丫头们瞪着眼瞧他走近,掀了帐子进里头去,不多时似乎能听见些夜间才有的动静。 她们自然是羞得红了脸,互相推扯着,“七爷不该在祠堂里受罚么,怎会在这里?” 说着竟有胆子大的要跟上去。 “这会子你脸皮就不薄了是怎么着,坏了爷的好事,你有几层皮能扒的?”阿莫拦了要往里头撞的小丫头,手拧着她脸颊rou往外头扯,打骂声渐渐远去,内室恢复平静。 尚mama忙于清点自家小姐的嫁妆单子,也在其列,听着里头不像样的声响,比她们稳得住,跟着众人缓缓往外头走,慈祥笑道:“只听闻七爷少时有些粗蛮气,不想住得近了,才晓得是个书画皆通的妙人,我老婆子根基浅薄,早于修道无望,夜里觉浅,竟有幸听得一阵悠扬琴音,竟不知那些悟得大道的,身在九霄之上,可得此等仙乐?” 阿莫面上有些惊惶,“婢子离宅三月,不想把自家行当混忘干净,竟叫尚mama寝不安眠,着实该打死。” “姑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尚mama摆手笑道:“在我家岛上时,听到些风声说卢家七爷天资奇高,乃是洒脱不羁的一个好汉,我老婆子迂腐,还有些不大高兴把自个儿奶大的娇娇给个莽子,如今看来,与我家小四姐儿正是良配呢。” 什么良配呢? 是早早远走高飞没魂没影儿的尚四和现今这个任性妄为时时掉脸子使性子的七爷相配,还是贞良淑德为北泽女子典范的尚四小姐,与被吹捧成万里无一的修仙奇才,有望继任家主的卢游方更配呢? 谁知道,反正此时此刻无论是阿游突豹还是尚芳芳,都不在这儿。 阿莫在卢家待了百年,在她看来,七少爷这门婚事一如既往的,是高攀了的。 尚四小姐暂且处于强势一方,这家奶妈不忙着蹿腾自家姑娘早翻身当家做主,而是紧着替七爷占便宜,这便宜也是有讲究的,并不是像之前上岛的新夫人们因着忌惮卢家种种诡怪规矩而一味做小伏低,委曲求全,却大半里是为着探听虚实,谋求后路,这才上岛不过半日,竟就瞧破些蛛丝马迹了。 尽管有七爷行事风格未曾全部依照旧例,故意留下些小辫子欲擒故纵的缘故——其中根由阿莫还未想透,尚家送来的这位奶妈能察觉到,也属实是个人精了。 阿莫愈加确信,尚四小姐逃婚必不只是意气用事。 卢家昏朽愚孝,供着个千年不老不死的老祖宗,塌了一个又一个岛仍不知悔改。 她离了卢家是因为看不到头,躲去个无人知道的渔村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三十年,哪知道一睁眼睛又回来了。 尚家有这样精明的老人家,送来的小姐又能昏头到哪里去,莫说卢家多年来借着换岛迁徙造出来家财无限,人丁兴旺的声势,就单看七少爷那张顶好的脸,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要往上扑了。 那位新婚夜里被她抓了壮丁的小姑娘不就是个例子么?——阿莫冷冷想着,不过能够只靠一夜,就叫七爷死心塌地了,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小姑娘。 可是不好招惹,也将这孽缘惹上身了,往后如何,更扑朔迷离了。 她为无从掌控的这等境遇而焦急无限,想得深了,面上却浮现出兴趣甚浓的笑意。这一趟奇遇,真是惊喜重重,或是老天开眼,予她的一段机缘。 机缘嘛,当要别具一格,才可成就造化。 “行了,再趴下去身上打褶,叠乱了颜色,补救都没地儿下笔。”照临揉揉她头发,“从前没觉得你胆子小。” 守玉噤若寒蝉,埋在他怀里不敢擅动,干等外头都走净了才敢出声,“你我不是在锁子链化出的结界里么,怎会叫外头人看出来?” 她没觉察出有灵气异动,想来冥王应当未行变化之术,当着那么多双眼睛,怎么就混进来了? “极影防护罩是玉修山的看家本事,你家宗门专研双修之道,仍能在灵山之中有一席之地,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你那两个师兄再怎么得你青眼,却也并非千年一遇的修仙奇才,便是真这么快掌握了,也不可能叫无根无基的锁链串子习得这等高深功法。”照临却是见怪不怪,慢吞吞解释着,边将她从身上扯下去,“你坐好些。” “原来这么有来头,我师尊教我本事从不讲究来龙去脉,糊涂学成了,才知道他传的是本门精妙,”守玉点点头,未及深想忽而醒悟,惊觉险些被他绕进去,不依不饶道:“谁问你这个了,方才你是怎么瞒过她们的,竟没人打进来?” “你不老嫌我晦气么,岂不知在神龟岛这类地界,我这晦气最是好使。”照临很有些得意, 守玉若有所思,他统御冥府,管的是死人与将死之人的事,这诡异气质的卢家,莫非是气运将断,才由得他来去自如? 想到这一层,再看他时神色里就藏不住戒备之意,“听你口气,今日现身怕不是一时兴起吧?” “你不寻我,我就不能来见你了?”